比起千篇一律的美好模版,我对贴近人性的集体失落经验更有兴趣|黄海欣 一席第995位讲者
我的创作很大部分是在反映现实生活里的所见所闻,大部分作品可能乍看之下很好笑,但仔细去看,其实多少都有一点悲哀。
(本演讲有超多图,一些作品有超多细节,请大家准备好哇塞hhh)
大家好,我是黄海欣,我喜欢画画,从有记忆以来我就非常喜欢画画。我妈常跟人家说带我出门就一支笔、一张纸,我就会自己在那边画,好像不存在一样。
但是它没有说之后会发生什么,像是一个谜。于是我就加了一页空白的海面。
我觉得跟原版图的精神好像也差不多,都蛮荒谬的。
这个世界老是要用一种故作震惊的荒唐去框架、去限定每个人,却很少有人去怀疑我们被喂养的这些指令的含义到底是什么。
我一开始拿画笔的时候不太确定要画什么,所以就画了日常生活比较熟悉的东西。比如我画了很多新闻画面。
从网络上那些像素很差的新闻缩图里,我好像看到一些很熟悉又很神秘的事件在发生,可能是政客在吵架,可能是社会型偷盗犯罪,或者是桃色纠纷。
看这些新闻缩图就像是在从很远的距离、从高空上看社会上发生的种种人事,我觉得人世间这些纷纷扰扰很可恶,但好像又很可爱,有种模糊抽象欲言又止的美。
于是我就把它们画成小尺幅的油画,画了将近100张。当我把它们摆在一起时,就好像世间百态一次性都呈现在面前。
比如说右上角的画面,可能是一个裸男浮到了河面上,在岸边有人查看,不知道他是醉汉、浮尸还是什么。
左下角从颜色和人的移动来看,应该是从监视器拍摄到的画面。这个人他怎么了,他是在躲吗,还是在逃?
右上角第二张是一只癞蛤蟆骑在锦鲤的身上,然后手插到了它的眼睛里面。
其实这就是我看到的一个非常无聊的小新闻,但是有一些小新闻就是在网络上会一直流传。
一开始创作我多半是拿现成的照片去画,搜集资料的时间比画图时间长很多,后来觉得这种方式有点累了,也觉得有点限制住自己,所以尝试从生活本身去找题材。有的时候画的纯粹是自己的所见,
有的时候画的是一种心情,
或者兼而有之。
在纽约的时候,有几年我一直单身,朋友也不太多。虽然我享受了很多自由、到处旅行和驻村的快乐时光,但有的时候我也会在生活上遇到一些不便。
比如说夏天的时候我每天都会去游泳,然后看到人家情侣去游泳就互相在背后擦防晒油。
我也需要擦防晒油,但是我就是擦不到。那我该怎么办?
我就只好施展我的伸展能力。
后来搬家了,这种生活的不便衍生出了更多挫折。比如说我必须去宜家买一些大型的家具,但是这些家具很多都是需要两个人去组装,但我只有一个人,我要怎么组装呢?
▼ 怎么办呢🤔滑动一下
不过最后我还是办到了。我觉得很有成就感,但是也很挫败,觉得自己的这些经验很荒唐。于是我就把它们夸大地画了出来,跟我的朋友分享。
我的朋友正好是做独立出版的,我们以「IKEA家具组装说明书」的形式做了一本以假乱真的册子,叫作SINGLE。
我找出了当时大部分需要两个人组装的宜家家具说明书,然后我用一半的想象力,跟一半我可能真的必须会组这件家具的能力,把它们画了出来。
给一人组装的可能性找到了一个解套,同时也得到了宜家公司的获准出版。这些组装的经验里面,对我来说床是最难的。
当时身在异乡,我常常觉得自己不论心理上还是生理上好像都不属于任何系统,但是就算回到家乡,我也会觉得陌生和有种撕裂感。
我画过一个系列叫「红毯梦」。那时候年纪在三十岁上下,我就觉得自己好像应该当一个成熟的大人了,但是心理上还是很像一个小孩。
特别是那时候,身边很多好朋友突然就结婚生小孩了,但是我自己对这些事情其实一点向往都没有,又觉得好像社会环境就告诉大家说:这就是必须的,人生就是这样。
我那些突然跑去结婚的朋友,会去摆拍一些根本看不出来是自己的婚纱照,并且花很多钱。
为什么大多数人都要这样呢?为什么人们这么心甘情愿地去扮演大家期待的角色?那个「大家」到底是谁?
为什么大家都觉得事情应该怎样做?比如说过节就是要热闹,恋爱就是要结婚,结婚就是要生小孩,家庭就是要和睦,然后就一直生生不息,一直这样下去。
生命有那么多细节,我觉得这些「应该」反而有点残酷不近人情。但是因为我自己的个性不太想要惹麻烦,所以自己心里就会有一个冲突,常常觉得很矛盾,特别没有归属感。很多时候我都想要去符合某一个期待,但是现实跟理想常常有很大的落差。
美国人过感恩节、圣诞节,就像我们过农历年,大家会返乡跟家人团聚,但是画面不见得很温馨美好。
可能大部分家庭都是吃太饱,不知道要聊什么。
在好莱坞的电影中也经常出现感恩节晚餐的悲剧,我觉得这种经验反而是比较常见的。
特别是有了社群媒体后,就算没有家人在身边,我们也会照惯例过节,我们去庆祝、去狂欢、去吃大餐、去打卡,然后必须上传,必须告诉全世界“我们过得很好,我们过得比你好。”
直到我们承受不住为止。这种形式化的关系到底是什么?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应当的?
比起千篇一律的美好模版,我对这些贴近人性的集体失落经验会更有兴趣。
搬到纽约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不会赖床了。因为我每天醒来都觉得又是很贵的一天,我绝对不能浪费,我一定要有创作上的生产力。假如没有的话,我至少要学到很多,至少要有收获。
加上没什么朋友,所以我只要一有时间,就跑去看展览、去美术馆,特别是大都会美术馆。有的时候我也不是真的去看展览,我是去看美术馆里的人,看世界各地来的游客或是商品部的工作人员。
特别是纽约一些有钱的上东城的老太太,她们常常会打扮得非常隆重去逛美术馆,看到她们就好像看到一件艺术品。
她们的皱纹,她们的肉体,那些年纪的痕迹,加上她们不菲的行头,都不是日常生活里轻易能看到的,在视觉上会给我一个很大的震撼。
我会把这些有趣的画面在笔记本里记下来,或是用手机很快拍下,就像是一个备忘录,告诉自己曾经看到的这一幕是让我很心动的,然后回去一定会用铅笔素描画一遍。
假如还有更多的感觉,我就会把它们拓展成油画作品。
下面这张图是在廊道,我看到有一件大理石的全身像雕塑,它没有头,然后一个百般无聊的警卫在那个廊道巡逻,前后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划手机,也没有头。
看着那些活生生的人和过往的人留下来的文物,现在和过去、活着跟死了的对照,我觉得很有趣。
后来这种单幅小尺寸的美术馆事物画多了,我心里就想要画一个大场景的,一个宏观的对于大都会美术馆的印象。所以我就画了两件大尺幅的,大概是一米多乘两米多的作品。
我把心里印象最深刻的一些展品画在上面,比如盔甲,中世纪的骑士,木乃伊等等。这些布局都很随性、没有隔间,我想到什么就画什么,很随性地把人也穿插进去。从右边一直画到左边。
第二件The Mat,里面是没有展品的。
我画了大都会美术馆的大厅,一走进大厅就是一个圆形的服务台,中间有个非常大的花束和一个摆设。旁边全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不同的人,不同的自拍,还有一些保全人员等等,但是就是没有一件艺术品。
这两幅作品的创作时间大概各花了两个月,我画了不知道几百个不同的人物。有的时候我也会把自己和朋友画进去,不过大部分都还是想象里捏造的人物。
我在大都会一直重复看到一些同样的角色,比如说有钱的上东城的老太太,我觉得她们值得一画再画,我就会不断地在画面上重复。
也因为画了这系列美术馆的铅笔画,帮我出版了Single的好朋友Nosbooks,他们又邀请我一起出了两本书。一本叫作《没有未来》。
叫作《没有未来》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画的都是美术馆的人、事、物,都是一些关于过去的事情。当我把现在看到的场景画出来之后,同样也变成了过去的事情,所以整本书都是过去的,都是跟未来没有关系的,所以就叫《没有未来》。
另外一本小书叫作《现在过去式》,里面的内容就是把《没有未来》里面所有人物的脸全部截取了出来,变成了一本小小的只有人脸的书。
2019年的时候,我跟上海胶囊艺廊得到了一个去香港巴塞尔展览的机会。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艺术博览会,所以我不想纯粹只是拿一个已经画过或者展过的现成的作品,我想要抓住这个机会画一点特别的东西。
于是我延续了先前画大都会美术馆的概念,根据我过去十年来对大型艺博会样貌的印象,在香港巴塞尔艺术展里面办了我自己的「巴塞尔艺术展」。
▼ Art Basel (上下左右滑动看全部)
然后我上网去查了所有曾经出现在巴塞尔的作品,把它们都放到了我的隔间里面。所以这件作品里面呈现的所有艺术品,都是真正在巴塞尔艺术展里面展出过的。
还有一些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比如这是几年前曾经在展场发生过的一次攻击事件,有一名女子持刀随机刺伤了正在看展览的观众。
透过新闻得知,当时看见这件事情发生的路人都以为这是一个行为艺术,就没有去制止,直到那个受害者流血,警察赶来,大家才知道原来这不是艺术。
我在这件巴塞尔展的作品里面画了无数的人物,大部分都是在大型艺博会看到的一些名人和常出现的网红等等。
很好笑的是,他们后来在展览现场,在真实的世界里面也重新出现,然后走到我的作品前面时指认出了自己。
我在画这件作品的时候去了一趟迈阿密的巴塞尔艺术展,看到一个疑似很重要的藏家出现。虽然我不知道那是谁,但是当他来到现场后,现场的画廊工作人员都非常紧张,跟在他后面为他展示作品。
我看到那一幕觉得非常好笑,因为这让我想到以前念书时,在历史课本里面看到过的一幅隋炀帝出巡的画。那幅画中,隋炀帝被画得非常巨大,然后旁边的侍女和闲杂人等都被画得非常小,那个比例让我觉得非常幽默,也正在很真实地呈现在我眼前。
我就以这个看着很像隋炀帝出巡的概念,重新画了这件作品,叫作The Holy Collecter。在香港巴塞尔现场展出的时候,这个画中人物真的出现了,真的是让我非常紧张,但也是很有趣。
因为2019年这次香港巴塞尔是我第一次参加艺博,所以我几乎全程都站在自己的摊位前面,没空去看展览本身,反而看见了很多的幕后花絮,看到无数的工作人员、清洁人员、保全,还有焦虑的画廊小姐等等。
这些数不清的人和数不清的木箱,都是为了这三四天的活动而存在。好像在这几天之内,重新造了一个城一样,让我大开眼界。
所以在这次展后,我又画了另外一件姐妹作品,叫作After Art Basel(巴塞尔展后),呈现了营业时间外艺博会的样貌。
在这件作品的下方,每个展间都在打包,我描绘了无数用来运输的木箱,一些气泡布、工具,还有运输的工作人员等等。
我在画这件作品的时候,遇上了疫情,隔年的巴塞尔展也因为疫情取消了。我就觉得这刚好呼应了这件作品——好像在营业时间之外,一切都是结束了或是没发生,看不出来到底是展前、展后,还是其实是取消了。
最后这件作品在2020的台北双年展展出了,但也因为疫情,其实没有很多人看到它。
一开始当艺术家的时候,我也会想要去符合某种特定规范里面的期待,想让自己可以比较顺利地成为圈内人。比如说当艺术家就是要去申请一些驻地的计划、展览、经费,或是去跟画廊联络等等。
通常对方都会想要知道你作为艺术家本身有什么计划,你有什么愿景,去了解你的一些数据或资讯,有点像是在分析股市的感觉。
可是这些项目对我来说特别难,我有时候就会很自暴自弃,觉得是不是我能力不够,会很自我怀疑,然后很焦虑。所以我一直想要用劳动的方式,一直不断地去生产更多作品的方式,去证明自己的价值。
但是随着时间的累积,我逐渐理解到自己的创作模式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创作是去反映我的生活体验、我生命的经验。我没有办法去预估我接下来的生命和经验会是如何,所以慢慢地我就懂得让自己放轻松一点,直接让生命去带领我感受这个世界。
重新认知到这件事情之后,我在创作和生活上都变得比较轻松,好像工作和生活融为一体了。我很认真地去过日子,而创作也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好像找到了一个心态上的黄金比例。
后来在2020年,因为疫情爆发,我就回了台湾避风头。在最紧张的两三个月里面,大家都自主在家不出门,网络上开始出现各种不同的哀嚎——在家很无聊,很焦虑,有各种资讯的分享说在家可以干吗等等。
那时候我还蛮惊讶的,因为我自己是长期在工作室独处,但我发现其实很多人没有办法自处、排解时间,这件事情我觉得蛮意外的。
我住在台北的一个高楼层的大厦里面,从窗户看出去可以一次看到几十户人家,一格一格的窗户,很清楚地可以看到大家在阳台做什么。
我也是在无聊之下,把大家在家可以做什么画在小格的笔记本里面。
它们就这么单纯地在路边,没有絮絮叨叨,没有恶意,没有怀疑,没有意图。不管世界发生什么,它们就一直在这边。🥹
突然间我觉得我好像顿悟了,我好像突然感受到什么叫作真善美,心里很感动,就画下了这一些小小的感动。
这是我第一次画没有人的画,感觉心情很平静。
不过后来我发现我的感觉好像也没有很特别,很多人可能也都是这样想——爬山的人越来越多,多到甚至必须排队上山。
这个现象被媒体称之为“报复性踏青”。所以心情平静了没多久,我又开始画人了。
这是宜兰的一座山,叫作五峰旗山。因为几年前日本摄影师小林贤伍来拍了漂亮的照片,然后把它命名成台湾的“抹茶冰激凌山”,从此之后它就变成了一个网红山。
▲ 小林贤伍摄影作品
我去到现场后发现,大家都觉得自己是网红,然后穿着一样的标配去抹茶山拍差不多的网红照片。
在那一阵子,山上真的很多人。像这个是台北市区里的一个小山,叫作金面山。只要是假日,只要天气好,上面就全部都是人。
我画图的动力很多是来自于日常生活里面看到的一些不顺眼或是不合理的现象,特别是群体盲从,人们不假思索地就去相信某件事情,为了遵从某件事情而产生某种行为,我对这些特别敏感。
比如说去到美术馆,一群人嬉笑怒骂、嘻嘻哈哈,全部是用手机镜头去一扫而过这些展品,用这种很消费性的方式代替自己的眼睛,去看你面前这个真实的世界。
就算是到了山上,换了环境,大部分人还是很难脱掉旧的习惯。
在哪里都想要连上网络,在哪里都想要连到社群媒体,不管怎么样都想要刷两下屏,就算是没有必要都忍不住还是想看一下,像着魔了一样。
我在芬兰驻地的时候去了北极圈玩,就算到了北极去看麋鹿,已经到极地了,大家还是在拿出手机,用闪光灯狂拍。
而且那一次我才知道麋鹿根本不是童话故事里那么温顺,现实中就是真正的野生动物,会横冲直撞。
这是我去亲戚家参加婚礼。不熟的亲戚们聚在一桌,宁愿各自躲到自己的手机里面,活在自己觉得安全的世界里。
大家完全没有想要努力去认识彼此,就这样放弃人与人之间去交流的一个机会。
我把我的这些观察都转成了绘画,让我和实际上的世界好像有了一点距离。于是那些比较情绪化的东西也就被转换得比较幽默、比较多层次,少了一点尖锐、多了一点宽容的感觉。
这两幅《小确幸之河》是我最重视的作品,两幅画相差快10年。我想要反映在社群媒体出现之后,人们好像知道的越来越多,但感受却越来越少的一个现象。
每天早上,我们的习惯好像就是起床打开手机,看社交媒体上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在世界各地发生。同时也会看到一些很小的事情,比如说谁参加了同学会,谁去吃了什么餐厅打卡等等。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被格式化成一个一样大小的视窗,然后同步放送。
这些画面从远看好像很欢乐,色彩缤纷,但近看其实有各种奇奇怪怪不好的事情在发生。可能有人溺水,有人车子掉到河里,
有人在逃难,但是并不知道是在逃什么难。
有些人噎到,
有些人在躲藏,好像都在回避某些事情,把眼睛遮住去逃避某个现实。
这边有个乐队,不过其实是一个丧礼乐队。
“小确幸”这个词来自村上春树,是叫作微小而确定的幸福。取名叫作《小确幸之河》,是因为大概10多年前有个说法,说台湾年轻人没有愿景,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追求小确幸。
▲ 《小确幸之河》2015(滑动看完整画作)
我的创作很大部分都是在反映现实生活里的所见所闻,大部分的作品可能乍看之下很好笑,但仔细去看,其实多少都有一点悲哀。
谢谢大家。
文字版内容根据试讲有所增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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